8个月前,我签下合同,在家附近租了一个小院子做我的办公室。终于摆脱了居家办公随时被打断的烦恼,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。
朋友八月很为我高兴,她送了我一张人体工学椅,说,希望我能在这个办公室里赚到一百万。8个月过去,现在离100万只差97万了。
所以这不是小某书上那种成功创业走向人生巅峰的女性独立故事,更像一个娜拉出走的尝试,是一次从狼狈到从容的自我拯救。
去年3月,我在一个商场的肯德基点了一个鸡肉卷,坐下来准备吃完再去楼上的奶茶店写东西。
柜台里有一个机器一直不停地传出“叮咚”声,它催促着店员们忙个不停,几乎也以同样的压力在耳边鞭打着我。我试着忽略掉它,慢慢地吃着鸡肉卷,却在想要吞下最后一口时,突然感觉到心跳加速,张开嘴巴,无法下咽。那种感觉让我心慌。
我带着电脑逃出了餐厅,想回到奶茶店去,让自己平静下来。但店门口不断循环的喇叭声开始敲打我的耳膜,我的胸口像塞了一头牛,在里面不停地冲撞着,要出来。我不知道自己是要吐,还是要发疯大叫,或者都想。这两个看起来都不好。
我几乎是捂着耳朵,下了电梯,耐着性子控制住飘忽的双腿,一步步挪出了商场。外面车声人声依然刺耳,我逃一样地躲进了车里。
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感受。恐慌中,我同时感觉无比孤独。想要向谁求助,又同时想要远离所有的人。
我不敢回家,因为一进家门,2岁的孩子就会扑过来喊妈妈。我害怕自己在那一声呼叫中碎裂开来。我最害怕的是,这个惊恐带来的那种软弱不堪,让我担心自己不再是一个合格的社会人。而每一个尖锐的环境杂音都在继续削弱我的意志,让我以为它一次发作就再也不会好了。
那个下午,我慢慢地把车开到一个远离车流的小树林里,在手机上慢慢地写下整个过程,包括那每一个细致的担忧。那是下午3点,天还亮着,我无处可去,坐在车里,在离家几分钟远的林子里。
后来我还是回家了,平静地去应答孩子的一声声妈妈,也平静地像平时一样地和家人打招呼,说句话。但我不知能和谁说这件事,因为它不体面,它难以被理解,它说明我很脆弱。我只有和手机里的AI对话。它告诉我,很多人一辈子中至少会经历一次惊恐发作,通常是压力过大而触发的。
我想起自己这几个月甚至一年多来的状态:生孩子后,家人希望我先照顾好孩子,但我害怕被无边无际的家务和养育埋没在家里。我努力不让自己落入这种无法选择的境地,觉得只要找到一份工作,为家庭创造了收入,就能逃离被动的处境。
然后我经历了频繁找工作、被炒、再找工作不顺的一系列流程,同时要照顾孩子。有一段时间,我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坐下来吃饭,恨不得扒两口就走。因为内心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在追着我跑:你有价值吗?
无意中,我似乎默认了这个社会在性别分工上的价值排序,变成了一只试图逃离金字塔底端的蜗牛。但每一次掉落,都让我觉得是不是我落伍了,时代的列车已经远远地抛下了我?直到惊恐发作我才发现,在各种角色和责任的交织下,我已经被压力压得变形。
我像一个面团,揉进了妈妈、职业、家人的角色中,而完全没有自己的空间。
我开始求助于心理咨询。在现在看来,这给我打开了一个走出失控状态的出口。
惊恐发作后,我买了一块乒乓球拍对着墙练,想让自己能从身体上放松下来,缓解压力。但我在打球的时候很心虚。有一次,咨询师问我,为什么你会觉得锻炼身体会心虚呢?
我说,是公公婆婆替我带孩子(说到这里我停下来,补了一句:难道只是替我吗??),我才有时间写东西、找工作,把这时间花在别处,尤其花在运动上,让我感到心虚。
她说:把时间花在你自己身上,就会感觉到心虚?
我说,好像是这样。说到这里,我几乎沉默下来。
咨询师说:你照顾自己,不是什么浪费时间。只有把自己照顾好了,才能照顾好其它。
她没有说“其他人”,而是说“其它”。照顾自己不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人,而是当我想去做别的事时,才能真正投入地去做。而照顾自己的主体,只能是我自己。我开始重新意识到,自己的第一责任不是妈妈、家人或者“独立女性”,而是对自己的责任。
我开始考虑放弃求职,重新拿起断更了两年的自媒体,同时接了一些兼职项目。两三个月后,差不多能养活自己了,我有了租个办公室的想法。想法的初衷是:能不被孩子的需求和家中琐事打断工作,拥有独立私密的空间,专注地干活。
我和伴侣、婆婆说了这个想法。但她们都觉得没必要。伴侣觉得收入还不稳定的时候,没必要多这一笔开支。婆婆也觉得这样很浪费。我虽然嘴硬说这是我的事,但其实内心也是一波三折。
我在纠结和反复中度过了好几个月。和咨询师谈到租办公室的想法时,她每次只是笑着听着,没有鼓励也没有很明确的反馈。有一刻我突然意识到,我期待她同意我,鼓励我,其实是想听到她说:你值得。你值得拥有这样一个空间,哪怕为此承担一点风险。
这句话在我心里浮现时,我突然释然了,不再期待她明确地回应,也不再期待伴侣和家人能够理解。今年2月,我签下了租房合同,拥有了一个独门独院的办公室。
图 /《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》
8月的一天,我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办公室地板的瑜伽垫上闭目养神,一个念头从脑子跳出来:现在这个空间完全属于我了。
那一刻我惊讶得睁开了眼睛。这个念头让我喜悦,也让我惊讶——我竟用了半年时间,才开始感觉到真正拥有了这个独立的空间。我觉察到自己在安静地笑。
这个办公室有十多平方,一共放了五件家具。除了房主留下的一张大红色人造革皮面的长沙发和立柜空调外,其它的家具都是我从二手市场淘回来,以及朋友八月送我的。
房间几乎中央的位置放了一张一米八乘两米的实木办公桌,我太喜欢这张桌子了。宽大的实木台面,让我想起电影里看到过的很多作家的书桌。感觉只有这么大的桌子,才能容得下我要做的事。
桌子后面,是八月送我的那把黑色人体工学办公椅,一千多块,是整个办公室最贵的家具。她说我坐在上面会挣回几百倍的钱。
桌子对面能看到沙发后面靠墙放着朋友栗子写给我的字,“我们就是彼此的故乡”。那是房里唯一的装饰。
还有一个落地实木书架,放满了还没怎么翻过的书。
刚搬进来时,这里还不是这样。
房主留下了一张沙发、一个空调和一张玻璃面的小餐桌,宽不到一臂长,我刚来时只带了一个电脑,猫在这张小餐桌上工作。某天我从桌边站起来,看了一下办公室,突然意识到,空间虽然独立了,但我并没有感受到比上班、在家办公时更多的自由。
因为当初那双自我监督、不允许时间浪费的的眼睛,从家里卧室,一直跟着我来到了这个办公室。我感觉自己的后背仿佛突然有一根把我提起来的线,让我不敢松懈。但在意识到内心的这双眼睛时,这根线松下来了。
我第一次擦拭了那张红色长沙发,在上面躺了下来,闭上眼睛,睡了一觉。
院子里突然冒出了野葱(后面是被我养死了的月季)。
我逐渐发现,重新掌握自己的工作自主权,意味着你能把时间花在思考上,而不是一定要不停地行动——只有不急于去证明自己,内心的那双自我监控的眼睛,才会真的闭上,我才能从那种对外交待的压力中,转向追问我自己要什么,想做什么,什么是我工作的动力,什么是我愿意长期投入时间的事情。
在搬进来的三个月后,我换掉了那张会咿呀作响的餐桌,开始拥有了现在的大桌子。我还买了一张大大的瑜伽垫,开始在业余时间锻炼身体。也会在情绪低落的时候大声朗诵戏剧对白。
这里开始变得舒服了。在时间上,在空间上,我都开始感觉到一些松绑和自由。
这时我才真正感受到,这个房子是属于我的。我能够自如地使用它了。
工作室外面的银杏树。
我不知道,一百多年前伍尔夫第一次感觉到真正拥有她的房间时,她经历了怎样的过程。
那时候她已经从姑姑那里继承了遗产,每年有500英镑的收入,能够维持很好的生活,不用背负生存压力。据说她是在出版了《奥兰多》获得成功后,才开始准备自己独立的书房的。她对创作有着看起来如此成熟的热情和经验。似乎对她来说,那种被社会时钟所训练和束缚的苦恼并不存在。
而我,借着她的眼睛的现代女性,也许应该能够看到更多更远,却依然经历了这许多的狼狈挣扎,才慢慢地从把自己从家庭的空间、社会的时间中慢慢解脱出来,不再被“我是否值得为这个空间冒险”这种问题围追堵截,也不再将自由的价值与别的东西进行比较。
独立空间本身就是需求,尽管它在很多时候显得奢侈。
弗吉尼亚·伍尔夫说:“女人想要写小说,她就必须有钱,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。”
在Pussy看来,不只是写小说,无论女性想要实现什么样的目标,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都扮演着至关重要的作用——年幼时,我们住在家长的房子里,一举一动都被规定;读书时,我们住进学校的宿舍里,一言一行都被注视;直到我们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时,我们才真正属于自己,拥有自由,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人生。